（二） “龙之魔女”分配队员时的原则之一就是尽可能不要让夏尔·亨利·桑松同另两位呆在一起。
“卑贱的处刑人不配和我一起行动。”罗马尼亚的穿刺公高傲地表示。
“那个男人，根本不懂鲜血的美感……”最懂鲜血美感的巴托莉夫人笑容矜持。
贞德点点头，冷淡认可了两人的要求。纵使化身复仇的魔女，也无损曾经的法兰西圣女半分睿智：“他不适合和任何人一起行动。除非那个人没有心。”
因其利落、精准——
贞德曾在夏尔被召出的第二天带上Rider与其同行。曾制服恶龙的圣女一直沉默寡言，男人则懒怠开口。他们到了约定的村庄，御主之命不可违——“夷平这里。”她扬起嘴角，“一个不留。”
玛尔达依照惯例是不出手的，她只负责在周围将漏网之鱼赶回屠宰场。两位曾保护民众的圣女，就只是站在一边，眼看着处刑人的行动。不血腥。那把已成为概念的处刑人之剑所到之处，死亡就无声无息地切入脑后脊椎，唯有一声悲鸣……不，甚至连悲鸣都没有，痛痛快快地给予了死亡。
大约是一种慈悲吧。伏龙的圣女这么想着，却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但能赐予这种慈悲的人，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她自心底厌恶的弗拉德三世和巴托莉夫人，是会对鲜血着迷的。他们啜饮的样子令人反胃，对死亡的狂热痴迷更是足以作呕……但他们有错位的激情。他们知道他们在杀人，他们因对方的痛苦而狂喜。那样的惨叫落在耳朵里，是有回响的。但是这个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不由自主地去问夏尔，声线有些高了，惹得面无表情的贞德也看了她一眼。夏尔偏过头思考了一秒：他的手轻轻托在无辜少年的背后，后者睁着茫然地眼睛看着他，思维仍然未能意识到，正是这个人刚刚在自己面前无声无息地屠杀了所有的家人。自己跌倒在地的时候，白发的年轻男人以一种陌生人的友好礼节扶住了他。
“是的。”
思考过后，夏尔很认真地回答了她，语气很温和。 “我在执行我的工作，玛尔达女士。”
夏尔·亨利·桑松一直在执行工作。他十五岁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名号，成了声名远扬的“巴黎老爷”。这个名号不是他而是他的家族塑造起来的，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未免太过沉重。可夏尔仍然是幸运的，他有时间去适应这个宿命，也有足够老练的父亲来提点。至于他的父亲对这份工作有怎样的看法——那不重要。处刑人是一份工作，它的性质如同一个理发师，而尊严则相当于国王。
“确实，我杀人，可是如果这是国家的需要，那有什么可耻的呢？我们不是给了那些以杀人为使命的军人足够多的荣誉吗？……士兵在国家边境保卫和平，刽子手在国家内部担负着同样的责任。在外部需要成千上万人保卫边疆，在里面只有一个人维持公共秩序。我，独自一人在辽阔的省份所承担的责任，超过在外的十万人。”（注3）
他曾在法庭之上，面对所有人的质问和鄙夷，冷静地为自己、为所有处刑人辩护，要求得到肯定。他仍是爱打扮，衣冠楚楚，追逐时尚和女人，甚至因为屡屡在断头台上镇定行刑，那有如出席晚宴一般的气质一度惹得巴黎都风行起了模仿他的着装。
“憎恨法兰西吗？”迪昂·德·鲍蒙很偶尔会和他搭几句话……大约因为他们都是叛出俗世之人？夏尔想。他摇摇头：“憎恨之类的并没有。”
这是一个在41天里可以有1351人在他的断头台下丧命的国家，叫人怎么去憎恨。
只是怜悯……以及无声的绝望。
少女之态的传奇骑士默默地看着他，那清纯姿态倒是让夏尔想起了路易十六对这样一位天才的间谍和剑术大师态度冷淡，而后强制他脱下龙骑士制服终身女装。——即使从内心无比地热爱着法兰西，也仍然会有怨毒的吧？
“所以你才回应了她的召唤？”他托着腮，歪了歪脑袋。
迪昂固执地抿紧了嘴唇不回答。大概是猜对了。夏尔嘴角弯一弯，剑在手里化去形态。
在这里的人，都有着毁灭这个扭曲国度的理由。
但是会有一个人，即使面对着这样的法兰西，憎恨着，绝望着，被羞辱着——却仍然能微笑去拥抱的人。会存在吗？
他仍然托着腮，目光散漫地放远了，想起一个人来。不如诚实一点说，这是自他这一次苏醒开始，就一直在想着的人了。
“你见过皇后吧？”
迪昂冷不防有此一问，迟疑半秒：“你是说，玛丽皇后吗？”那个年轻又天真的小贵妇人，仅仅只是听闻了他的事迹，连真伪都没查清，就出于好意和同情而张罗了华丽的女装送过来，让彼时年近五十的他尴尬而羞辱地收下了赏赐。可是只是见到那个可做他女儿的小女人，却又绝对的无法生气……
迪昂在回忆里失神了一霎，声音冷了：“你杀了她，不是吗？”早已失去提及她的资格。
“没错。”夏尔瞥了一眼尸堆里从昏迷和恐惧中醒来的汉子，无声无息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迪昂只觉得眼前微微一晃，处刑人已经在那个倒霉鬼眼前，五指在脖颈处轻轻一触，死亡迅速地降临在生者的瞳孔里，连痛苦都没有跟上速度。
“我杀了她。如果她出现在我面前——我还可以再杀她一次。以及无数次。”
注3：节选自《刽子手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