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领域

（二十一）

这是牧第一次来到米泽。干净安详的小城有着不若藤泽的活力，若在冬季想必格外有美感——只可惜现在是盛夏，即使太阳草草收场准备落山，气温仍是接近30度。牧擦了把汗，倒还撑得住，就怕那个受伤的人会倒下。

“为什么今年这么热啊……”米泽出身的人嘀咕着，把最后一口饮料喝掉，一抬手扔进垃圾箱。

牧懒得搭话。他抖抖身上已经汗湿一片的衣服，正在脑内刷刷刷地勾勒回程路线。不妨藤真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饿了。”

回答得煞是理直气壮。牧心想你一早爬起来就匆匆穿越了半个日本怪谁啊，一面好脾气地应下：

“那去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这问题是打算尽地主之谊还是单纯地反问呢？藤真站在那儿，脑袋轻微地歪了一点，看上去格外不怀好意。牧老实回答：“我又不知道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除了米泽牛。”

“那就去吃吧。”

牧吃了一惊，藤真却已迈开步子熟门熟路地往小巷里走。他连忙跟上去一把拉住：“喂你开什么玩笑。”

“什么开玩笑。”

藤真一脸“莫名其妙快放开我热死了”的表情：“你不是说想去吃吗？正好我也挺想吃的。”

“饶了我吧，我没带那么多钱。”

“我认识店家，没你想的那么贵啦。”

就算你说不贵……两个高中生大摇大摆地去吃米泽牛肉火锅，不觉得奢侈过头吗？牧腹诽着。

藤真回过头不怀好意地一笑：“放心，人家只会觉得30多岁的体育教练和16岁的高中生这组合有点奇怪而已。”

牧的脸毫不出奇地黑下来。

 

 

米泽牛名不虚传。牧第一次实际体验到什么叫做入口即化，明明只是放在清澈的高汤锅底里轻轻一涮，大理石条纹般的薄薄一片颜色迅速浅了一浅，就趁这个时机将肉挑到生蛋液中沾一沾。滑嫩的蛋液裹住幼嫩的牛肉送入口中，几乎感觉不到粗糙的纹理，一丝丝的脂肪迅速化在了舌头上，没回过神就消融在口中。

牧的脸色随着牛肉的口感不易察觉地变了又变，倒是对面的藤真握着茶杯，斯文地呷着冰凉的大麦茶，一副这玩意儿吃多了也就这样的无所谓脸。

果然是土豪啊。牧不期然脑海中闪过这一句话。

他当然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大快朵颐，于是筷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藤真不置可否，扭着头去和主厨的大叔热烈地说着什么，还操着一口纯正的山形口音。

“你小子去了横滨就不回来啦。”浊音浓重的东北腔，“我家美玲都快哭死了，你说说怎么办！”

“让她考到横滨来嘛。”一副“反正你又舍不得”的老神在在。

“呸我才不让她追着你个混小子连爹妈都不要……头上那是怎么回事儿？这就破相了？谁干的？”

“他。”一指。

牧一口茶差点被呛死：关我什么事？

当然谁都知道是开玩笑。大叔大笑着习惯性就准备往藤真头上拍一巴掌，都伸到脑袋上了猛然醒悟过来硬生生收住：“还赖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子？小时候打架胡闹哪一件事少的了你？要不是看你长得好早就揍一顿了——现在连脸都折腾得有疤了，我看你再拿什么逃教训！”

“那就不逃呗。”笑吟吟地挑一下眉毛，低头去捞锅里的牛肉。

牧心想淘气胡闹的藤真倒是满少见的，再一想这人在球场上无法无天也不是一两回，心下顿时了然。大叔带着东北地区热情好客的特性凑过来和牧搭上几句话，他也颇为得体地应答，只是不出意外地被叫做“老师”时脸色僵了一僵。藤真在一旁已经笑得伏在桌上，差点碰翻了盛放蛋液的碗。牧磨着后槽牙，一面勉强解释“我和他是一个年级的……”，一面无情地把牛肉全部捞光。

吃到一半藤真跑去上厕所，大叔转头和牧聊起来。豪放的笑意不知何时静静收敛了，问他头上怎么会受伤？牧想了想，三言两语把事实全盘托出。大叔不语，过了一会儿大大地叹一口气。

“这孩子太死倔了。”

牧心道同感，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这人一向如此。

“小时候就是个孩子王，一张脸看起来文文静静女孩子似的，眼珠子一转比谁的歪脑筋都多。本性是不坏，就是爱闹腾，认准的事谁打都没用……那时候就觉得这孩子太倔，以后说不定要吃亏，不过看看他长得挺好大概也没什么好担心的。12岁时他母亲生了病，才多少时间就变了个样子……现在想想，还是宁愿看他当初没心没肺的那个傻劲儿……”

父母一辈的熟人摇了摇头，语音消融在袅袅的热气里。

 

 

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出门时已是夜色。结账时大叔死活不肯收钱，说你难得回来抓紧时间讨好你。藤真也没刻意坚持，笑笑就出了门。牧觉得这事有违此人原则，但见他嘴角胸有成竹的笑意也猜出了几分。果然出了门走了五分钟藤真道刚才上厕所时已经把钱压在吧台上了。这事只有你做得出。牧于是也笑笑，说好，我们AA——该给你多少？

忽见那人脸上笑容变尴尬了。

牧心一凉，不会是狮子大开口吧？

“牧你还剩多少钱。”从来没见过他说话这么期期艾艾，“能借我一点么。”

“好是好……怎么回事？”

藤真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心神不定地目光摇曳。牧心里发急又看了看手表，说你快点，我们还要去买票，否则末班车也没了。藤真不答，就问能不能借我6000日元，牧摇头说我也只剩下10000多了，还要买票……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见那人一脸如丧考妣的“果然”。

“牧，要不你先回去吧。”垂头丧气地，“借我3000日元就行。回横滨以后我还你。”

“给我说实话。”少磨叽。

“我身边只剩150日元了。”一口气坦白，“抱歉，没法和你一起坐新干线了。”

牧眨眨眼，一时间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你不是刚付了牛肉锅的钱？再一想也对，总不能欠大叔。

“你点菜之前不会预留下车费？”有点火大。

“我留了………………”

尾音拖得很长，包着绷带的脑袋在面前垂垂，一副委屈乖乖挨训的神态让人心软，牧算是体会到了小时候那些大人们对着孩子王藤真的心情。

“留了，然后？”

半分钟的沉默。

“掉厕所了。”

 

 

两小时后他们顺利坐上米泽直通东京站的深夜巴士。凉爽舒适的深夜巴士设施齐备，晚发晨至，价格标牌上写明是童叟无欺的3100日元。藤真嘀咕着你没必要和我一起坐这个啊，你可以坐新干线啊……牧咬着牙道少废话，把这个没有一天不惹事的人按在靠窗的椅子上，自己往他身旁的椅子一坐，闭上眼睛养神，觉得这趟差真是心力交瘁。

IH的决赛是什么？那种事情早就不记得了。

车灯逐渐暗下来，车子发动了。牧睁眼，望向窗外，正是一轮弦月。藤真在一旁也已闭上眼睛养神，不那么明亮的月光洒在他脸上，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幼嫩稚气。

牧忽然就没力气生气了。他无奈地捅捅那人，低声问：“怎么掉的？”当然是说钱。

“呵。”藤真眼睛都不睁，嘴角挂着“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管我”的撒娇笑容，指指自己脑袋。

“我脑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