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领域

同人&脑洞堆积地。SD牧藤/FATE主弓凛/逆转神千/刀剑兼桑厨。

【SD】2014藤真生贺·《藤真教练》(牧绅一×藤真健司)

我的心哪,你当默默无声,专等候他,因为我的盼望是从他而来。

惟独他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他是我的高台,我必不动摇。

 

                                                                          《圣经·诗篇62章》

 

第一章

 

每年的夏天都是国家队的大忙季。牧绅一6月23日坐上飞往马德里的飞机,8月末回国时已听到了藤真健司中止和东京丰田队的合同、就此退出职篮的新闻。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刻拿出手机拨对方的电话,可恨那人偏偏在此时人间蒸发,只给他的邮箱里发了一封邮件,言简意赅地表示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也不用多嘴问什么,一切等他休假回来再说。合同都没了到底谁给你放的假!牧在心里大爆怨气,但知道藤真铁了心要做的事他也拦不了。

9月初,消失了一个星期的人在夜晚施施然开了门。牧在二楼听到了声音,从楼梯上下来时正好看到他在玄关随意地蹬了鞋,身着夸张的那种夏威夷海边花衬衫,整个人略微晒黑了一点点,竟然真的是一副休假过后的轻松表情。牧站在台阶上哑口无言,一句“究竟去哪里了”尚未问出口,弯腰把鞋子捡起来扔进鞋箱的藤真抬起头来看到了他,露出笑意。

简直是那种在漫长旅途过后,回到家里给家人的第一个笑容一般的微笑。

“我回来了,牧。”他用平稳轻快的声音说,似乎前两个月的风云突变根本不曾发生。

“帮我整理一下东西——房子已经找好了,我下个星期开始要住到岩手去。”

 

 

96年的春天,牧和藤真分别自海南和翔阳毕业,各自拿到了大学通知书。牧是被深泽体育大学特招进去,一路顺理成章地进入校队,打大学生联赛,毕业后加入职篮,至今效力于NBL排名第一的神奈川猛雷队。去年7月份,神奈川的帝王被征召进日本男篮国家队,身披战袍开始进行国际征战。

藤真健司的道路不若他这么畅通无阻,倒也颇为顺利。他没有拿到深泽的橄榄枝,自己不声不响地考进了鹿屋体育大学,以战完冬季赛才开始准备升学考试来说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乃至于那一届神奈川高校篮球界里因为出了这么一个异数也颇为扬眉吐气了一回。毕业后他也加入了NBL,进入东京丰田队打控卫,扎实的个人技术和敏捷身形很得教练器重。

NBL赛制颇为古怪,周一到周五各队训练,周六周日则连续比赛两场。好在双方主场都在关东圈,训练也不算太重,一周抽个空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也无甚难度——熟悉他们的人自然都知道“双璧”那延续自高中的孽缘,至于再内里的关系就远非外人所能知晓。

两人如今都是货真价实的职业篮球运动员,简单来说,靠打球吃饭——也因此,在已经中止合同的现在,藤真健司理论上失去了一切经济来源。

“房子白买了?”牧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稍微指了指天花板,不动声色地问。

藤真表情惊奇:“怎么会白买?”戏谑地扬起眉毛,“不动产证明上可是你的名字。”

“为什么要去岩手?”决定不和他绕圈子,“和丰田队的合同又是怎么回事?我才走了两个月你就在国内玩这么一出,还是这么大的事,你从来没和我提过!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能不能稳重点,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原因?还玩失踪,手机关机邮件也不回,我是不是该去找警察报你行踪不明?”

他努力压着火气,但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急躁起来。藤真眨了眨眼,沉吟几秒,然后仰起头语气平静。

“牧,确实发生了点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暂时去别的地方放松了一星期。这事儿我向你道歉。职篮我不打了——你别瞪眼睛,我已经决定了。事情都平静了我会向你解释,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是搬家?”他简直要被气笑了,“要我帮你叫辆卡车?”

藤真也看出牧正在气头上,所以做了一个“不想和你吵”的姿势,自己径直进了房间开始收拾东西。牧深呼吸几口,略微冷静下来,转身跟进房间看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扔进行李箱,忽然划过一丝不祥预感。

“你准备在岩手住多久?”

“两年……或者更久吧。”

“去那里干什么?”

“我总得找份工作。那里有一所中学聘请我去当篮球教练。”

“……你真决定了?”

“嗯。房子也好手续也好都搞定了。只差搬过去了。”

牧陷入了沉默。藤真直起腰,目光落在床头柜上半新不旧的《圣经》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过,轻轻放入行李箱内。他们俩谁都不是基督教徒,藤真当初买回来纯粹作个人打发闲暇时间用,没想到这么零零碎碎地读下来,书也摩挲过多遍般有了旧折痕。

牧再开口,声音有些哑了。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藤真?”

窗外起风了。9月初的夜风终于开始凉了一些,从没关好的缝里呼呼地灌进来,把他们的头发都吹起了几缕。藤真把盖子合上,左手习惯性地扣在拉杆处,声音清平。

“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我们先不要见面了,牧……你先把精力都放在常规赛上,我这边也有很多情况要处理。等到我们都有空了,再联络吧。”

他拉着箱子朝门口的他走去,跨出门时略微迟疑一步,侧过头,看向抿紧了嘴唇有些愣怔的男人。

“牧,别瞎想。”

他小声说,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太无耻,却无可奈何。

“……很快就能见面的。一切都会好。”

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说,非常肯定的语气。然后再没有一丝犹豫地离开。

牧站在门口,听见他走出去,开门关门,进了车库把车开出来的声音。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汽车的尾灯亮起来,在昏暗天色里绝尘而去,简直是仓皇出逃的模样。而藤真甚至连盥洗室里他常用的剃须泡沫都没有带走,除了几件换洗衣服,他带走的只有那本圣经。

牧真的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平日里所想的“给双方私人空间”的原则是不是过了头,现在他连对方在想什么都完全没头绪。他在床上坐下来,手抚过全棉床单,绒绒的感觉非常温柔。隔了几秒,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床头柜上一摸,果然摸到了那串钥匙。

藤真把钥匙留下了。他是真的不准备再回来这里。

 

 

第二章

 

久慈市立长内中学。距离市中心2公里左右距离,学生数不超过300名,被樱花与梅树海洋环抱的校舍。

牧第一次来到这里已是11月份。东京尚处凉薄深秋,北国已是冷意初冬。好在久慈面临太平洋,日照时间长且雨雪稀少,懒洋洋的太阳晒着倒也不觉得冷。他没开车,坐JR线到了久慈站,然后照着某人发到他邮箱里的一张模糊不清的地图绕了不多不少的路找到地方。手表的指针指向12点半,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叫,牧有些后悔没在车站买个便当填填肚子——他怎能料到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摸到门呢。

工作日的上班时间,一路走来人声寂静。临近校园终是有了点活气,教学楼里有叽叽喳喳吃饭聊天的声音,门房的大叔眯着眼睛在打瞌睡,牧走过去时特意看了一眼,老人家照旧睡得很香,反倒让人觉得不忍打搅。篮球馆就在校门一进去的左边,他信步朝那边前进,离门口还有十来步远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球鞋和地板的摩擦,有节奏的运球拍击,入网时空空的“唰”……

“大叔你谁?”

目测不超过十四岁、骨骼瘦弱的小男生抛着篮球,对门口的陌生人看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忍不住用带着乡音的方言大声问。

牧绅一现在是26岁,和小家伙大约有着12岁的年龄差,被叫一声大叔似乎也在容忍范围之内。即使如此他也忍不住磨了磨牙,笑着转移了话题:“练习投篮?”

宫泽武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一擦鼻尖,姑且嗯了一声。牧从旁边拿起练习用的球抛了一抛,然后抬手射篮:进了。他站的地方离三分线还有一点距离,宫泽忍不住张大了嘴,后来发现自己这样子太傻气,才猛地合上。

职篮选手对着给初中生用的练习用篮球和小一号的场地,当然没什么问题,即使是并不太擅长三分的牧。

“你们教练在吗?”

他对着利用中午时间来练习的小男孩露出笑颜,可惜对方不领情,大模大样地点点头:“找他?藤真教练——”扭过头对着场地另一头大喊。

牧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家伙特别不当回事儿地直呼教练大名,心想这要是放在他的高中时代就等着被高头用扇子把脸扇肿。然而时光战粟着流逝五秒,十秒,宫泽叹了口气,好心和来访者解释:“大概又塞着耳机在听英语,等等我去叫他。”言罢大跨步走到那小小的办公室门口,啪啪地敲了敲门。

“藤真教练!”

牧忍不住跟了过去,还真有点怕高中时代就以铁血闻名的翔阳教练把这没大没小的学生一顿好揍。然而推开的门里,逼仄昏暗的房间里那人揉着眼睛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耳机还挂在耳朵上,有点迷迷糊糊:

“对不起我睡着了……宫泽你球练得怎么样……牧?”

他的脸色疲倦,脸颊上还有因为睡着被压着的印子。牧在小孩身后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见小鬼驾轻就熟地一顿教训:“说了不要戴着耳机睡觉,对听力不好……有人找你啊教练。”

 

 

“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

“你也没告诉我情况会是这样。”

午休时间结束,宫泽回去上课,藤真趁机溜出去和牧吃饭。小小的拉面店里坐定,藤真对着海鲜面大肆进攻风卷残云,真心饿慌了的样子,牧忍不住问他早饭没吃?得到的答案是昨天晚饭也只咬了两口饭团。

“……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忙?”忙到简直作死。

“嗯……对付卷子。”藤真把自己那份呼啦完了,有些恋恋地看了一眼牧碗里,毅然伸手要了第二份,“我还真有些后悔大学时没去争取美国留学一年的机会……现在早就把英语语法忘光了。”

“……你还兼职英语老师?”

“不,只是帮宫泽补课。”等待下面的间隙,藤真又一口气喝掉半杯生啤。

海南附属高校出身的牧对于此情此景确实不太适应。他们的篮球部重质不重量,也好歹保持着50多名部员的规模,更别提翔阳那浩浩荡荡打破记录的200人替补:“就那小孩一个人的篮球部怎么开的起来?”

“就算只有一个人,篮球部就是篮球部。”

“连比赛都没法打啊?”

“可以一对一。”

“就为他一个人配个教练?”

“这是所公立校嘛。”

“给你的工资够不够一碗面?”

“我又不缺钱。”

第二碗上来了,藤真最剧烈的饥饿缓解了,现在慢条斯理地开始挑着面往嘴里送。牧在他对面,皱着眉头。

“你觉得这样好?”

“我总要找点事情做。”

他平静地说,挟着一筷子面条,抬头看他一眼,呼啦一声吸下去。

吃完饭他们回到篮球馆,藤真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内堆了各式各样的卷子、资料和篮球录像带。宫泽上完了下午的课过来参加活动,先被自家的篮球教练拎进房间堆上一套卷子,面无表情说老规矩,不做完不准打球。然后小家伙不情不愿地动起笔,一面充满怨气地在纸上划拉一面和第三者说话。

“大叔哪儿来的?”

“……东京。”

“会打篮球?”

“……会。”

“嘿。东京有很多人都打球?”

“也不是太多……比你们学校多。”

宫泽嘟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在说我们学校人太少了之类的,然后哼了一声说教练还说他们学校有200人的替补队员什么的……吹牛也不打草稿。

“这不是吹牛。”牧忍不住从窗口望了眼在外面拖地的藤真,“他们学校是真的有过。”

当然他不指望自己一个陌生人的话语能让小孩就此轻易相信。宫泽撇撇嘴,在选择题上又圈了一个。

“大叔住东京?”

“大部分时间住东京。”

“要出差?”

“要出国。有比赛。”

“不会是篮球比赛吧?”

“对。”

“嘿~很厉害的样子……”

“挺普通的。NBL里很多人都这样。”

“NBL是什么?”

“……日本的篮球职业联赛。”

“没听说过。”宫泽摇头晃脑,“我只看NBA。”

牧决定保持沉默。

藤真进来看了看做题的进度,对了一下正确率不禁拉长了脸。宫泽缩了缩脖子,有些绝望地听到教练斩钉截铁地表示今天的训练内容还是折返跑和脚步移动训练,连抗议的欲望都没了——两个月的相处,他早已领教了教练可亲面容下残酷暴烈的铁血手段。

牧在旁边掐着秒表,陪藤真数那小孩折返的次数,目光有规律地来回移动,偶尔脱离轨道移到身旁那人久违的面容上去。柔和侧面,扇般睫毛,微薄嘴唇抿得紧紧的,忽而张开大喊“别停下!”“速度慢了!”“还有二十次!”之类的命令,眉毛笔直地飞扬进褐色的额发里。

牧忽而觉得心底某个地方静悄悄地灰下去。

 

 

第三章

 

牧是利用常规赛换半区循环的一个星期休憩间隙请假来的,理论上能呆两个晚上。他没预定旅馆,附近也只有一家小而老旧的商务酒店。藤真对此不予置评,摊摊手表示我租的房间也很小……你不介意的话挤一挤也没问题。及至到了藤真的房子前牧忍不住吐槽这到底哪里小……但好歹能不能收拾得能住人一点!藤真立刻横眉冷对:“我的房子,爱住住,不住滚。”

当晚牧在家里搞大扫除到半夜,藤真一直试图强硬表示“能睡觉就可以了!”却被压制下去,最后只能别无他法地顺意帮忙以求得折磨尽快结束。磨蹭到快一点牧终于勉强点头认可暂时先这样吧,解放的某人立刻冲进浴室把浑身的灰和汗都冲干净,洗白出来套着睡衣一脸让我睡觉的幸福感,扑到床上抱着枕头就准备夜梦周公。可不知是白天睡多了还是怎么,听着浴室里另一个人淅沥沥的水声总是无法入眠,待到听到那扇门打开,反而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

牧看着像个小孩子一样蜷在床上的藤真,无声喟叹一声,伸出手去,最终却只迟疑地碰了碰他的发丝。

“健司。”

我睡着了我睡着了我睡着了……在心里这么自我催眠,藤真呼吸均匀,双目紧闭。

“……你这个笨蛋。”

沉默持续了两次呼吸。藤真忽然睁开眼,从埋着脸的枕头里转过一只眼睛来:“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还能呆一晚。后天一早就得回去。”

“哦。那也没时间带你去逛逛。”

牧无言地看着他,“这么乡下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逛的”差点就脱口而出。

“你准备在这里呆多久?”他及时转换了话题。

“只要学校还要我。”

“要,怎么不要。免费的篮球教练打着灯笼也难找,还是前职篮球员。”

“说话别这么冲。我喜欢这份工作。”

“你这是在浪费时间。”牧声音平静,语气却不动声色地严厉起来,“你在这里当二十年的篮球教练也是白搭。真的想培养一群好苗子的话,你有的是更好的选择。哪怕回翔阳当教练都比现在要靠谱。”

“翔阳不会要我的。”藤真也平静地说。

牧的手紧了一紧,过了一会儿再说:“那么,去海南?你高中时的资历放在那里,高头教练虽然已经退休,但说话还有分量——”

“不用同情我,牧。”

“我不是同情你。”

牧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有疼痛从胸口缓慢地渗出来:“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一个人承担?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你一个人解决?”

藤真慢慢坐起身来,盯着牧的眼睛。

“不是的,牧。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问题,理应我自己解决。”

 

 

第二天一早篮球教练被人从床上拖起,睡眼惺忪地在桌前享受着久违的滚热早餐。明明都是同一套厨房设备为何此人煎出来的蛋就外形完美,果然是本世纪最大的谜题?牧握着牛奶杯,不满地回答:

“根本一年也下不了几次厨房的人哪有资格和我比较。”

因为是实话藤真倒也没生气,扬一扬眉毛:“反正都是自己一个人吃,好不好的不也就那样。”

“你那么忙的话,请一个人帮忙打扫料理一下也行吧?就这么混下去不好。”

藤真哼哼地笑起来:“东京的大少爷想法。这里的人可没有伺候人的习惯。”

藤真上午没事,窝在客厅里又在准备今天下午要帮宫泽补的课,这次是日本史。牧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无所事事,就那么盯着他,发疯一样地看。

“为什么要你帮他补课。”

藤真用荧光笔画出重点,信口回答:“他的成绩太差。如果不能每一科都及格就不能打球。”

“学校规定的?”

“我规定的。”

“就那么喜欢那小家伙?”

藤真的笔停了一刻,然后合上笔盖,仰头想了想,开始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同他讲话。

“牧,在神奈川如果篮球打得好——比如说我们——可以参加IH的预选,以全国为目标,加入大学打联盟赛,毕业之后可以打职篮,以此谋生。这所学校里的学生没办法做到。学校人太少,棒球队也只能勉勉强强凑齐,喜欢篮球的男生一年也没几个。学校的篮球馆里已经几年没有凑足人数的比赛,占据一个半场偶尔打打三对三已经是了不起的大活动。这是现实。中学毕业后成绩不错的学生可以去久慈市立高校,那里至少有着相对完整的篮球部编制,有机会参加IH预选;但是如果去不了,他们这辈子对篮球的想象就只能停滞于杂志的封面和电视机。”

“电视机上有NBA。”牧插了一句嘴,虽然他知道藤真的意思也无意和他唱反调。

“你也知道天上有月亮。”

牧举手表示投降:“你想帮那孩子。”

“我没有。”出乎牧的意料,藤真摇摇头又翻开了书,“他的天赋很一般,球感不好,力量也不足。现在多练练长跑,至少对增强他体质有好处。”

“他还挺有毅力的。”中午一个人执着地练着投篮——虽然牧想起来,那小身板努力把球推出去的样子,确实不怎么标准。

藤真诡异地笑起来,似乎知道他想起了谁,故意用一种“戳破你的美梦真对不起”的口吻:“醒醒吧牧,比起基础训练,练习投篮已经是最有趣的事情了……这所学校里,根本打不起比赛的。”

中午他们一起出去吃饭,藤真似乎有着不论吃什么都配上大杯生啤下饭的癖好——后来牧醒悟过来,久慈市的啤酒驰名在外——所幸酒量不差,区区一杯不过算是佐餐的饮料,酒精半点冲不上脑。回到校园里听下课铃打过,宫泽飞快地跑到篮球馆,被藤真一把抓住开始补源平争霸。牧在一旁看一大一小两人斗智斗勇,间或插嘴补上几句野史逸话。等到五点钟补课结束,宫泽看了看欲晚的天色知道今天又别想摸到球了,垂头丧气地嘟着嘴准备回家。牧忽而动了恻隐之心,眼神朝藤真那边望过去,对方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

“宫泽。”

26岁的教练扬起了声音,篮球在他手中轻巧飞舞起来。

“多留个半小时吧,有场还不错的球赛可以看。”

 

 

那个夜晚在宫泽武14岁的人生历程里简直空前绝后。他现场看到了两个职业篮球手在他面前各种突破、过人、中投、擦板、勾手、拉杆、三分……球鞋在地板上猛烈摩擦出刺耳的锐声,他们的汗水在空气里爆开,奔跑起来的气流甚至扇起了他轻飘飘的衣角。那是和单纯电视上转播的比赛不一样的,活生生的燥热和冲动扑面而来,小男孩手心出汗,心脏在左胸那里蹦跳得快要过速,忍不住想要放声高喊。

藤真猛然一个换手运球,整个人矮身擦着牧的右肩堪堪突破,左手指尖颠起,一个上篮结束了这一场久违的one on one。

把兴奋得不行的小家伙连哄带劝地踹回家,他们收拾好东西走上回家的道路。藤真摇头笑说你在猛雷队里大前锋打得越来越顺手,倒也沾了点拿敏捷型球员没辙的坏毛病,高中时候我过你没那么容易吧?牧懒得和他争辩,喝宝矿力水特补充水分,手握着塑料瓶一捏一放。

到家藤真掏出钥匙开门,牧后脚跟进去把门一关,转身手臂一展把那人捞过来紧紧圈在怀里。他的脖子里还有蒸腾的汗水气息,耳后白皙肌肤现出柔嫩的粉色,整个人像是一个暧昧难言的暗示。牧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傻子,他不远千里从东京赶到这里,昨晚居然就只和这人老老实实相敬如宾。

运动是场生命肆意的情欲。而他想要。

“健司。”

他的手掌,像是操控着皮革的篮球,掌心牢牢贴在那处弹性的弧度之上。藤真眨了眨眼,钢蓝色眼眸里一样有着热度,长长睫毛弯起来,凑近了刷过他的下眼睑。

“你明天一早要回去,别太过头。”

他小声说。

“声音小点。”

 

 

第四章

 

藤真做了一个梦。他回忆起了和这个人相识以来的很多细节。

那是在清醒时他根本不会去回忆的东西。他会记得他输给过他多少次,每次的分差,被盖帽的次数,被2+1的次数,为了增加体重而日渐加大的锻炼量。可是在梦里他所忆起的是清晰的温度,触感,身体相撞的疼痛,由此激发的冲动,并最后带来的一切后果。

他们谁都没有告白过。故事的开始是格外单纯的篮球对抗,中间有着极为成人化的转折,在谁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便走到了边缘的尽头。

藤真健司绝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诚然他平时待人彬彬有礼,也没人敢去触动他良好教养下隐藏的逆鳞。比如当丰田俱乐部的执行董事把那张显然有着暗示意味的照片不言声地递送到他面前时,他猛烈爆发出来的怒气,使得场面一度非常失控。

那只是一张简单的照片,是他和牧一起出门的照片。他们的动作非常普通,毫无暧昧,一个刚刚锁好门一个在旁边等。但是谁都看得出他们的关系。

因为,牧在微笑。

对着刚刚将钥匙从锁孔里抽出来,正准备转身的藤真,牧稍稍眯起了眼睛,像是看着一件非常炫目的宝物一样。

毫无自觉地、纯粹地微笑。

 

 

“在猛雷队里打得还好?”

电车还有六分钟进站。他站在月台上望着来时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问。

牧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想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没问题。”

“也别打得太好了。”咧开嘴笑得有些刻意,“想要挖你的队伍多得是呢。”

猛雷队的全能王牌牧绅一,多少队伍的眼中钉肉中刺,又是多少董事会考虑交易的对象。

牧的眼角忽而抽搐一下,想到了半年前,有关藤真的交易传闻。但他没有言声,只是下意识地揉了一把那人柔软的头发。藤真敏感地向后躲了半步,两人同时怔一秒,气氛忽而尴尬起来。

“怎么了。”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这是做什么。”

牧垂下了眼,右手悄悄地攥紧了。而他的内心也涌起了一种无言的怒气和绝望。电车随着有节奏的喀嚓声进站了,他推了一把牧,两人互相点点头,牧转身上了车。汽笛鸣起,他退后一步,目送他就此离开这个北国小城。

——那么这样,究竟算什么呢?

恋人吗?床伴吗?一不小心越过界限,毫无前途的感情吗?

然而藤真健司再清楚不过:这绝不是一不小心越过的界限。那不会是牧绅一做的事,更不是他藤真健司的风格。

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只有花形、仙道、赤木这样的旧相识。仙道对这种事向来很无所谓,赤木是家教良好从不评判,花形的意见很中肯但毫无用处。

“会产生丑闻的。”从高中开始的好友推推眼镜,说话直白得毫无缓冲余地,“藤真你真的想好了么。”

那还是在大三的时候,他们几个神奈川出身的大学联赛明星私下里聚头喝酒。说是说圈内聚会,其实也是借此回味高中时代,所以顺带捎上了现在还常有往来的旧友,仙道带上了越野,赤木带上了木暮,藤真把在东大的花形拖了过来,牧则是叫了在筑波攻读心理的神。聚会前大家半开玩笑说这是男人的聚会女友都不准带来,等到酒喝上头都开始放浪形骸。越野先大着舌头指责仙道太不是个东西对人家女孩子朝三暮四始乱终弃,义愤填膺得让不明内情者还真以为有这么回事——仙道眨巴着眼,非常无辜地看着矮他大半个头的死党炸毛。藤真忍着笑,给茫然的花形解释仙道在大学联赛里被女粉丝围追堵截然后派发着好人卡一路杀出来的光荣事迹。赤木酒意上头,木暮拉着他去盥洗室洗脸。牧酒量不错人还清醒,神眯着眼在一旁微笑。忽而又说到藤真条件这么好怎么至今没女朋友,越野拍着胸脯说我给前辈介绍,总好过被某人糟蹋,“某人”托着腮意义不明地笑着不答言;花形不易察觉地沉一沉脸,牧正在倒酒,手腕一收一掂恰到好处地放下;赤木还在盥洗室,神看一眼藤真又看一眼自家队长,也不说话,那表情落在花形眼里更是有了怒气。倒是藤真自己神色非常平静,故意地耸耸肩和越野说那好啊,我们家花形也至今没开窍呢居然还是东大的学生说出去真丢脸……话题轻飘飘转了个方向直奔旁人而去。花形心想藤真健司你比仙道彰更不是个东西!有这么出卖好友的吗!一面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说我是真的没时间,啃书都啃不过来了……神插嘴说我也啃书啃得很辛苦啊,交个女朋友又花不了多少时间的。旁人起哄在这里炫耀的人生赢家都该罚酒,你这么充实还来参加我们弃儿们的聚会干嘛?神淡淡微笑道,队长叫我来,我怎么能不来。

就因为这句话,藤真看了他一眼,伸手抢过牧手中的酒瓶给自己倒酒,倒完了换回去时又看了一眼。

花形翌日有课不敢多呆,那天晚上是第一个掐着末班电车的时间冲出门的。神去牧的公寓借住一宿,藤真是自己定了酒店,其余人各回各窝。半夜的时候藤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高二时神奈川国体合宿的事情。当时训练完毕满身汗,跑进澡堂去冲凉。洗干净出来时正撞上同样打算的牧,对方赤裸的身体在氤氲水汽里线条分明,他突然就觉得紧张,连牧的招呼都没回一个,迅速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梦到这里就中断了。他在东京暗红色的夜空下醒来,发呆,然后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反应。那件事是真实存在的,藤真记得很清楚,然而多年以后他的回忆和他的身体都诚实地告诉他,为什么,怎么了,如今变成这样。

(原来如此。)

他冲出旅馆伸手叫了深夜TAXI,报出地名,不顾计价器上数字是怎样疯狂的跳跃。夜风刮过脸颊,他神色安宁,心脏濒死般抽搐。什么都顾不得了,道德规范社会伦理,那不是他这个夜晚该考虑的事。残存的理智仅能控制他的手指不要反复按门铃,三下过后通话器里传出牧显然睡意朦胧的声音问是哪位。他张了张口:“……藤真健司。”

牧打开门时看见对方的脸色一下子就把睡意全吓没了。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廊灯下亮若星辰,钢蓝色眸子里燃烧着某种决意,像是高中时代站在球场之上那个始终让他精神紧张的翔阳队长。他不由自主地把他拉进来,关上门,低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那略带沙哑的低声在他耳边燃起了火,烧毁最后一重理智的防线。藤真扬起脸,不由分说重重撞了上去——之所以用撞这个词因为“吻”显然不太合适,几乎就是牙齿磕上牙齿,中间隔着两瓣嘴唇的力度。牧的右手还放在门把手上,整个人被撞得退了小半步。

然后随着一声语音奇特的“嗯?”,藤真才猛然想起来,神宗一郎……好像今晚是借住在牧这里的。

 

 

JR电车上,牧坐在临窗的位子,看窗外凋零的北国初冬,理应透不进来的寒意不知从哪里丝丝缕缕地侵入,这种若有似无的冰凉就像神极少见的冷淡。

“藤真前辈只是喜欢男人的话,用不着来骚扰我们队长。”当时他清晰而不屑地发言,“凭前辈的条件,多得是愿意和你玩一玩的男人。”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神历来乖巧亲切,腹黑和腹黑底下遮掩的傲气都是有的,但绝非冒失无礼之徒。可乖巧亲切的学弟就这样用力地瞪着藤真,凭借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表达出轻蔑。

“神,够了。”

“这么晚突然跑来又是做什么。头脑一时发热吗。有认真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根本连自己的想法都还没有弄清楚,连要面对什么样的压力都没想过,就随随便便地来找队长,让队长承担因为你的一时冲动而造成的压力,还能美其名曰是控制不住自己感情,这么自私的事情前辈做起来还真熟练啊。”

“神!”

他扳下神的肩膀让他不要再说话,可那个纤瘦的身体出奇的倔强,继续不依不饶。

“我说话很难听吧。更难听的话在旁人那里有的是,前辈是想让队长也不明不白地被人当做变态吗。这些事前辈有想过吗。如果没有想好,根本没考虑过的话,现在就请立刻从这里出去,不要再打扰队长!”

那是牧第一次看见神那么生气的样子。那种始终带着稚气的狡黠表情没有了,嘴唇紧紧地抿起来,圆圆的眼睛之上眉头压成锋锐形状,形如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不顾一切龇开尖利犬牙。这只小兽警戒的对象并无怒意,微微垂下眼,面无表情,更触不到他的目光。

“抱歉,打扰了,牧。”

长久的沉默过后,藤真终于开口,声音因为睡眠不足带着嘶哑的气声。他的嘴唇破了一点,应该是刚才那一下撞的,是本人没发觉抑或怎样,就那么一点刺眼的红色凝在苍白微薄的唇瓣,也不舔走。牧不知道自己的唇是不是也破了,下意识地舔一舔,忽然就觉得胸膛里沉沉地隐痛起来,什么在压迫着肺让他呼吸不能。

藤真转身去拧门把手,走出去的前一秒稍微停顿了一下,侧过半张脸,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

 

 

第五章

 

再见面已是临近新年。常规赛的奇葩赛制让牧无暇分心,但想想藤真总不见得元旦也不回横滨老家露个面,所以很淡定。

12月底某个寒风料峭的夜晚他收到一封匪夷所思的邮件,上面委屈地写着一行字“教练不让我打球”,落款人一栏很装逼地写着Takesi M.——用了手书体,字母M的末尾花里胡哨翘上天去,深得中二少年不甘平庸的个中三味。牧盯着这封邮件难得地发呆,努力回忆起自己当时是基于什么理由给这孩子留下了邮箱地址?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在气氛友好的闲聊之中无意间留的。看来那孩子将来做记者前途无量,真有套话的天分。

“可怜的小家伙。他知不知道自己撒娇的人有十几亿的身家?”

“你也不是穷人,装什么。”

“我现在是个勤勤恳恳老实本分的工薪族。”

牧从新年假期里挤出一天半来,疯狂往久慈赶。倒不全是因为那孩子的一封邮件,而是藤真居然真的连新年都不打算回家了,一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单身汉形象。

“真的不允许他打球?”

“嗯。”

“为什么?”

“期末考试他两门不及格,没达到我的要求。”

牧翻看了一下考卷:物理和英语两门确实惨不忍睹,够得上让坏脾气的教练暴跳如雷的程度。但与此相对——“其他科目不错,”他公平地评价,“不全都是低空飞过,他有能学好的科目。”

“说得对,他有能学好的科目。”藤真眼睛亮得很严厉,“这不是他的智商问题也不是能力问题。他不应该不合格。”

牧决定为可怜的孩子说说话:“物理很考验人的理性脑,这个你也知道,你当年的物理成绩也是靠花形拉上来的别不承认……英语是没那个环境。”这里是偏僻小镇而非神奈川,“你们学校的英语老师也不过那个水准。”

“少为他开脱,牧。我的要求不高,只是要他全科目及格,就这点要求根本用不着看他的智商和学校环境。”

“你只是他的篮球教练,不是他的老师更不是他爸爸。”

“所以我至少有权告诉他什么东西比篮球更重要!”

藤真唰的一下站起来。

“喜欢打篮球不是特权,不是他逃避讨厌的科目的理由。全科目合格这么简单的要求只要认真试着去做根本不会做不到,他只是不想做,下意识地逃避,觉得没意思,枯燥无聊——体能训练一样枯燥一样无聊,比做题还要痛苦,那个时候他又怎么办?你高中时有人对你说,没关系你是帝王牧根本不用去管成绩吗?有那样的人吗?你那时候的成绩怎么样?连你都老老实实做题考试凭什么他一个天赋平庸的小孩就能得到优待?这里没人对他这么说,但我是他的教练,我要告诉他有东西比篮球更重要!”

声音吼得大了点,藤真忍不住咳嗽起来。牧一皱眉,倒了杯温水递过去:“不要这么激动……你还在感冒。”

是感冒不是发烧。裹着厚毛衣围在薄毯里的藤真倒也乖乖地接过水,一仰脖子把药吞了下去。牧把他重新按到沙发上,自己走进厨房开始熬粥:那个平日里生活多少有些马虎的人很少自己下厨,都是外卖或随便找相熟的店了事,如今生病了自然不好再吃那些油盐重的菜色,牧想了想还是给他熬起了鸡蛋粥。打了两个蛋放在碗里,慢慢搅着,待水分收至半浓,正打算往里倒进蛋液。生病的人轻手轻脚从门口进来,伸长脖子看一看,很不易察觉地咽了口水。

“牧,”说话声音完全没心没肺,“你怎么就这么贤惠呢。”

牧的手一抖,蛋液泼了一小半出来,迅速凝结成一片,连忙用勺子打散补救。他稳定一下,平静回答当年你不就是看上了我的手艺才三更半夜跑来告白的吗,藤真一瞪眼睛:“哪有这种事?!”

“又不承认呢是吧?”

身后被环上了那人的手臂。牧稍稍侧头,然后就被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阻止了:“别。脸别离我太近,当心传染。”

话是如此,可那双贪求宽厚肩背的手臂,仍是紧紧不愿放开。

 

 

那一晚过后他们的关系尴尬了很久,大概有小半年都不曾联络。牧也没想过被会被男人喜欢,自己一个人困惑多时,连自己的性向都不太确定起来——事后想想真是狼狈。他惊讶于自己对藤真的行为并无明显抗拒感,有的只是一片空白的不知所措,似乎这不是个好兆头。本来这事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咨询神,可神在那晚的态度也非常明显,于是只好作罢。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冬天的大学选拔赛,深泽大和鹿屋大不可避免地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鹿屋大先对战传统强队拓殖,以89:82胜出,算是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冷门。后一场就是深泽大对战庆应,两边都是冲着全国制霸去的,从第一秒开始就火花四溅。牧首发上阵,一反向来慢热的势头,上半场就砍了将近20分,庆应全队看着他都眼中冒火。下半场对手开始毛手毛脚,各种隐蔽的小动作层出不穷,向来冷静的牧都不可避免惹起了火气。其实以他的身体素质和球场上的威慑力,敢对他下黑手的人也真不多,这次终于撞上几个,头脑难免发热。比赛还剩八分钟的时候,对方人高马大的中锋恶意犯规,把切入内线起跳投篮的牧狠狠撞下——这还没完,后面有个黑脚直接垫到牧的球鞋底下,那一瞬间脚踝酸软的疼痛猛烈炸开,牧无能为力地感受着身体重重撞向地面。

搭着队友的肩膀往医务室赶时在走廊上碰见了藤真。他耳垂和脖颈都微红着,不知道是剧烈运动尚未平复还是被气的,抑或两者皆有。那双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火焰,眉峰压得很低,眉尾则挑成激怒的形状。他看着牧一拐一拐地走路,双手紧握成拳。牧难得地开口同他讲就扭了一下你别急,藤真只是点点头,一句话都不回。

接受完包扎回到场边,欣慰地看见队友们特别争气地在他不在的时候打出一波7:0的小高潮,最后漂亮地胜了对方9分,干净利落地报了仇。快要离开球馆时忽然听见外面有喧哗,牧一下子觉得不妙,赶出去看时发现是鹿屋在和庆应干架。喂喂喂这有你们什么事儿啊?牧沉着脸,一把把冲在最前面的藤真拉到身后,仰起头冷冷地看着庆应那个垫黑脚的。到底是做了坏事心总有点虚,对方啐了一口骂句神经病就走人了。牧这才回头,看见藤真脸颊都肿了,气喘的很急,快哭了似的。

起因是庆应输了球,嘴里多少有些不干不净,倒也不是冲着牧来的。偏偏鹿屋全队经过时都听到了,本来对他们这种球场上不干净的行为就看不上,藤真先放了两句炮,话又实在说得刻薄,一来二去就动起手来——不用偏袒,先动手的确实是藤真。

“你也够了。当年南烈给你那么一肘,也没见你那么生气。”

牧带藤真去上药,一边看着藤真咬着嘴唇忍疼一面有些好笑有些凶地笑他。

“我那是不想生气吗?我他妈是被打昏了!”面容秀美的美少年在没人的医务室大爆粗口,“别拿南烈和那帮婊子养的比,南烈干了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就算是丰玉也不会全队齐心协力来坑人!什么混账东西!呸!”

“行了行了你注意点形象……”

“就你注意形象!”气得口不择言了,“被人坑了还圣母,这次被人垫脚下次打算被人撞到骨折还是怎么?我又不是打架狂,你不心疼我心疼!”

牧无言以对,拿着药棉的手停顿在他的脸颊边。

看见他这么动怒的样子,他不是不感动的。他半夜冲到自己的家里来,他不是不欣喜的。他那么用力地吻上来,他不是不心动的。

(我想我只是……)

时间古怪地沉寂了一两秒。牧放下药棉,把藤真拉到怀里。用力地、用力地抱住。

(我想我只是……不知道怎么传达给你。)

藤真愣了一会儿,慢慢迟疑地抚上他的肩,悄悄地把自己的体重也压到了对方的怀里。牧全盘接受,手插入藤真的发丝,把他的脸扣到自己的肩膀处,嘴唇放在他微红的耳后。

这个时间点开始牧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会很辛苦,会有很多压力,而且最关键的,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要走这条路。

可是如果不走的话,他将会错过这个人。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别生气了。选拔赛还没完呢。你们队住哪家旅馆?今天下午没训练吧?要不先来我家,我做饭给你吃?”

 

 

第六章

 

藤真吃了药睡着了。时间刚过九点,牧想了想,拿起手机发了封邮件,然后抄起外套轻手轻脚地出门。外面已是零下4度的冰天雪地,夜风冰冷刺骨,剐着牧裸露在外的肌肤。神奈川人打了个寒战,略微有些后悔没把围巾带出来。再抬头望一望仿佛被冻成一整块巨冰的晴朗天空,莫名地觉得这样的地方果然很适合藤真。

(说起来,原本就是东北出身吧……)

半小时后他坐在附近唯一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厅里,喝着Espresso,看见罪魁祸首缩着脖子畏手畏脚地站在玻璃窗外迟疑地往里面望。他敲了敲玻璃窗,少年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走,想了想又回身,咬咬牙,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

“给你点杯热牛奶还是可可?”

“……一杯咖啡,不用加糖和牛奶!”

牧笑了笑,收起菜单,招呼店长要了杯拿铁。咖啡很快端上来,少年嗅了嗅那浓郁的奶香,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男人那黑漆漆的小半杯。

“你还在长身体,不能过多摄入咖啡因。”简单解释了一下,牧直切正题,“考试为什么没过?”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没过就不会没过了……”宫泽暗自嘀咕。牧不理他,把卷子摊在桌上:“其余的科目成绩并不差,只有这两门分数这么低。如果有好好地复习不至于只考20分——你一开始就故意放弃了这两门。你的教练是为了这个才生气的。”

宫泽陷入了沉默,脸上表情是一种孩子气的固执。牧也不催他,耐心地在一旁等,浑身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气场,就像Espresso一样浓厚苦涩。

“算了吧。就算我考试全部合格,也根本没人来和我打篮球。在这个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的。我又不是傻瓜,就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

半晌,少年自暴自弃般爆出话来,整个人愤愤地往后一靠在椅背上。意料之外的理由让牧有些发愣,脸上一直隐隐的微笑没有了,嘴角凝重地垂下来,想了想才开口。

“……不能打球……所以放弃考试?”

“因为没意思!”

宫泽忽然抬起脸来,狠狠地冲牧吃火药般凶了一句,又立刻把头别过去。

“根本就没有人喜欢篮球,他们都去打棒球了,不管我练多少次投篮,也不可能上赛场。就算跑步跑得想吐也没用。根本没人管。什么成绩考得好就允许打球,开什么玩笑,能不能打球和成绩一点关系都没有,本来就没办法打球的,我!”

牧收拢了手指,嗓音低沉下来:“那么,你就打算这么下去吗?”

“否则还能有什么办法!”少年冲着他喊。

宫泽武是单亲妈妈带大的,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这事小学时受到过欺凌。牧想起藤真和他说的话。他的母亲一个人把孩子辛苦带大,性格坚强难免火爆,见到儿子这么柔弱可欺也忍不住发火。上了中学以后宫泽就开始强硬起来,受到了欺负就发疯一样地反击回去,虽然从此以后被单方面欺凌的事情少了,和同龄人的关系却越发恶化。他发育本就比别人晚,现在还未突破一米六的关口,兼之身材瘦弱,运动神经也不好,委实不算打篮球的好苗子。

“他把篮球当成最重要的东西。”藤真把手心摊开又握紧,“所以容不得有人玷污。”

刚开学的时候,有一次宫泽一个人练习投篮,被交恶的学生看到。对方三四人冷嘲热讽了几句,在那个篮球上蹭了蹭鞋底。宫泽突然之间抢过对方手里的球棒直接当头狠揍下去,幸好力度偏了偏没有正中头盖骨,斜擦着打中了脸颊,瞬间就崩了对方几颗牙。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对方满口血地倒下去,周围朋友都吓呆了。待到老师赶来也是惊得发怔,偏僻小镇多年未曾遇到过流血暴力至此的事故,校方当即勒令宫泽回家反省,不用说当晚也是被暴躁母亲揍了个天翻地覆。

久慈市是个小城市,离了校园就找不到室外篮球场,连个篮筐都没有。反省的那一周内宫泽多次趁着门卫大叔不注意溜进去练习,被发现了再扔出来,再溜进去,再被扔出来……夕阳西沉的傍晚,校长送刚见过面的客人出来正撞上这一幕。客人轻声询问是怎么回事,校长只能摇摇头说就像我刚才和您说的……我们学校没有篮球部,这孩子闹出事,之后也要考虑让他退学了,所以非常抱歉,教练的事情还是算了……客人盯着那个沉默而暴躁的小兽一般的少年,说这不是还有一个吗,我会让他好好学习打球的,我保证。这样可以吗?

秃顶的校长看着身形颀长面容漂亮的前职篮选手,想问些什么,却最终只是下了决定,温和微笑伸出手去。

三天后宫泽被允许回到学校上课,度过了气氛诡异的白天,下课以后迫不及待冲向篮球馆,却发现永远空无一人的场子里有了个人。

“来了啊。”

那人一身白绿的运动服,正在弯腰拖地,试图擦洗得一尘不染。

“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篮球教练,我叫藤真健司。请多指教了,宫泽同学。”

 

 

藤真要被交易的传闻从4月份开始隐有传播。牧耳闻过一次,上了心,两人一起吃饭时他提到这件事。藤真轻描淡写说暂时还没人来找他谈过,不过他知道上层是有这个考虑。

“原因嘛,大概就是签下了那个小孩吧。”藤真指的是上个月丰田队和刚毕业的大学联赛MVP签了约,传闻俱乐部有薪金压力。碍于身体素质,NBL里优秀中锋一员难求,而最不缺的就是优秀控卫。牧如今已经改打内线没什么压力,小身板的藤真就没这么好运,竞争者层出不穷。当然,目前在丰田队里,藤真健司依然很重要——

“真的要被交易的话,你怎么办?”牧问。

“能怎么办,该走走该留留呗。”藤真开了个玩笑,“不要被换到北海道去就好了,那多麻烦你啊。”他的眉毛挑起来,半是调笑半是诱惑的。

藤真在情事上向来是主动的。他喜欢挑逗牧,上床也像打球一般冲锋陷阵,用尽所有体力脑力试图扳倒对方。牧相对节制,有时不得不用“明天还有训练”之类的陈腐借口安抚恋人,而且天性所致,不管气氛有多旖旎,只要想说正事不管什么场合他都照说不误。

“这事大概没那么容易。”他扳下那人不安分的身体,“要是有压力了,要告诉我。”

藤真眨眨眼,喘息着去咬他的嘴唇:“少废话……专心点。我自己能搞定。”

牧信了他,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将怀抱中这个身体深深贯穿。

(如果那个时候知道自己会因为这个交易而离开职篮,牧是不是还会那么轻易地就略过不提?)

藤真有时候觉得非常惘然。他绝非后悔,也没有厌倦,但这几年和牧交往下来,他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双方观念上的巨大差异。爱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呢?传统如牧会很理所当然地说和她结婚,组成家庭,生下孩子,一个或是两个,相濡以沫,携手共老——这是牧绅一脑海中顺理成章的爱情观。然而传统教育并未告诉他如何去爱一个男人,这个国家至今没有出台同性婚姻的法则,道德伦理在这一块也是模棱两可的缺失。他别无他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尝试着,试图找出一条在自我情感和外界之间崎岖蜿蜒的羊肠小道,通向他心目中有着终极幸福的地方。他总是给予藤真最大程度的自由空间和充分信任,一方面身份所限必须低调,另一方面藤真终究不是女性,而和他一样,是在事业和情感上有着格外强大的独立力量的男性。

然而自由的反面,便是淡漠。

牧从不给藤真意见,和他分析讨论怎么做比较好。他只是问怎么回事,然后说有事告诉我。可藤真从不会告诉他——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他?然后就什么都不用提了,也什么都不用问了,我们都能自己搞定,根本不用麻烦到你……

然而若只是如此,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

前一晚彻夜鏖战,天明便各奔东西。真真如同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激情过后,片甲不留。

藤真有时候甚至真的觉得是不是哪里错了,现在让他们在一起的是习惯而非情感。或许牧会觉得这种发展很正常,但藤真不喜欢,他自认是个对情感归属很认真的人,不愿意用习惯来凑合着取代。也许真的被交易到北海道也不错,他自嘲地想,拉开一大段距离,冷静下来看看自己的心,然后再做决定……

但这一切的想法,都被那一天俱乐部的执行董事递来的照片彻底粉碎。

 

 

第七章

 

 

他醒过来,是半夜。窗外安静如一树寒夜盛开的梅花。

感冒似乎加重了,身体滚烫,呼出的鼻息都一片燥热。他想喝水,但是身体实在懒得动,睡前吃的那碗粥早就消化完毕,胃里空空的很难受。勉强伸出手拧开床头灯,闹钟显示现在刚过十一点。睡了两个小时。房间一片安静,没有其他人在。

“……牧?”

他喊了一声,因为力气不足,结果出口的充其量只能算是喃喃自语。

又躺在床上积蓄了一会儿力量,他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披着厚毛毯扶墙走到客厅。牧确实不在,鞋柜里他的鞋子也不在,应该是出去了。这个事实让他死了拜托那人下厨房再弄点食物的心,只好一个人撑不住似的在玄关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肯定是发烧了。他将手臂撑在膝盖上扶住沉重得抬不起来的头。忽然他想起来了什么,扭头看了看茶几上,似乎确实有着什么东西。慢慢移动到那里,是保温锅,打开里面有营养粥的清香,这次是切碎的蔬菜,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甚至锅的旁边还很贴心地放着干净的碗和勺子。

“什么啊……贤惠到这个地步真是和外形不搭配啊……”

只是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想要流眼泪的感觉。

 

 

该怎么去爱一个男人,这件事其实藤真自己也不知道。这点上神说的真是一点也没错。花形这么同他讲过,说藤真你有想过将来怎么办吗?公开的话要面对多少社会压力,不公开的话对你们两个人都不公平吧?如果依他高中时的脾气一定会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只可惜人总是要长大,时至如今26岁的藤真健司没有办法那么天真无耻地说不过只是爱上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压力的?

不过。只是。爱上一个男人。

他们隐瞒得很辛苦。大学时期还好,还能借着打打闹闹好哥们儿的样子掩人耳目,毕业之后加入NBL,周围多了各路心机叵测的社会人,还有三五不时出现的枪口般的镜头,即使并不是冲着他们而来的也总是会让人神经紧张。藤真有一次疲惫笑叹幸好篮球在日本还没这么火,你要是铃木一郎(日本著名棒球运动员)那还有活路么?过了半年牧在多摩川附近买了一套小别墅,距离他们各自的训练馆都不算太远,车程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当他把钥匙交到藤真手里时对方扬扬眉毛说果真是土豪,砸了多少钱下去?牧老实回答一整年的薪金……还有以前大学联赛的奖金。藤真听了便不吭气,牧问怎么了,却只看到对方紧紧攒着钥匙,抿住嘴唇说“你笨死了,我也不是没薪金,看不起我拿的比你少么”。

牧一直试图把他们脱离社会规范的感情拢入到正常范畴里去。得不到法律的承认,那么至少能在一起生活。可以一起吃饭,一起收拾,一起相拥而眠……真是非常传统老派的男人会有的想法。藤真其实不是很喜欢这种想法,他不喜欢牧这么僵化而固定表达情感的形式。可是每次看到这样努力的牧,他都会忍不住想要去拥抱,因为那些死板的形式下,牧确确实实地是在爱着他。

——所以,不能容忍。

丰田的执行董事五十岚贤二把照片递过来的时候,藤真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血全部冲到头顶。

他讨厌被交易,那似乎是在说着自己不值得被留下来,但在NBL摸爬滚打了三年他也不至于清高到如此地步,若是对方筹码足够诚心他也准备接受。然而对方递出来一份待遇不错的合同的同时,也不言声地递了张照片出来。

或许老奸巨猾的五十岚向来信奉鞭子与糖的哲学,可26岁的藤真健司并非如他一样圆滑世故。他骄傲,锐气,有着绝不能挑战的底线。

“这是侵犯隐私。”

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因为暴怒而微微颤抖。他无法去撕那张牧正微笑着的照片,也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撕那份合同。五十岚在对面,礼数周到而自谦地微微低下头:“这是我们最大的诚意——我们和藤真君的合作一向是愉快的,并非对你本人有什么不满,只是俱乐部有自己的状况。所以我们也尽我们自己的力量,只希望能帮到你——毕竟,牧君他……”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话语已经进不到藤真的耳朵里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席卷了全部的身心,待到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合同已经碎了一地,五十岚脸上已挨着一拳,周围的保安拼命压着他。

脸皮已经撕破成这样,到底是无可挽回。丰田队是绝对不可能再待下去了,藤真在沉寂了一周后主动联络高层,提出赔偿巨额违约金后退出职篮,既给俱乐部腾出了薪金空间又免去后续尴尬,高层在万分诧异下自然是乐得其成,当然藤真退了这么一大步他们也不好不买面子,有关牧的那一页就轻轻翻过。毕竟牧不同于藤真,同时得罪日本篮协和猛雷队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当天晚上藤真就坐上飞机去冲绳呆了十几天。他没有告诉牧这件事,甚至不敢回那栋他们的别墅。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守在那里,或有心或无意地拍下那样的照片,那张照片上,牧在微笑……

夏日夜晚的沙滩边,他浑身冰凉。

那天打了五十岚以后,他一个人在车里恐惧地发了很久的呆。还有多少人知道他和牧的关系,如果被曝光了怎么办?他自己无所谓,怎样的压力都能扛得住,可是牧呢?牧那里的压力有多大?以牧的实力,猛雷队或许还不至于不要,然而他刚加入国家队没多久——那群篮协的老头子脑筋顽固,特别讨厌队里的球员闹出丑闻……

丑闻。花形曾经说过。

他把脸埋在手掌里,哭泣一般地笑起来。

他们之间,是丑闻。

那么就这样吧。他想。至少不能影响到牧,绝对不能……

即使放弃篮球。

 

 

“上次你说,藤真教练的学校有200人的篮球队,是真的吗?”

再不回家,宫泽那位暴躁的母亲想必又要大动肝火。牧结了账,把仍在气鼓鼓的小孩子送回家。冰冷的空气好似冷却了怒火,他们走在深夜的道路上,宫泽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是真的。”

少年咂了下嘴,好像终于有点相信了。牧好奇地垂头看了一眼他,却见对方在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又问:“那么……真的有个叫花形的人?”

“……有啊。”

“那个……长谷川?”

“有。”

“仙道啊,流川啊,樱木之类的……”

“都有。”

可你怎么知道?

牧无声地盯着他。宫泽撇撇嘴,不太情愿地回答:“跑步跑完,或者脚步练习做到一半的时候,实在撑不住了,教练会和我闲聊……他说他高中时候打篮球很开心,有很多很厉害的同伴和对手,一起打进全国大赛之类的……输的时候非常难过,赢了也会大吼……我以为他是编故事给我听……”

“那不是故事。”

牧听见自己清晰的声音。

“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宫泽。那么多人都喜欢篮球、为篮球疯狂的世界,是存在的。在这里或许没有,”他抬头看了眼这座小城,又低下头来盯着他,“但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那样的世界看一看。”

宫泽抬起头,和他的视线对上了,然后又别开头:“我知道他的意思的……”

牧无声地拍拍少年的头。那孩子吸了下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开嘴,似乎是耻于这么明显的情感流露。

“他想帮你。”牧说,“可以一直喜欢篮球下去,不会被其他一些事情消耗掉。”

宫泽默不作声,最后揉揉鼻子:“……寒假,我会补课的。下一次考试,我都会合格。”

“好。”

 

 

牧想,就应该是这样。

他在这个时候,比任何人都强烈地想要见到藤真。

 

 

第八章

 

打开门时沙发上的人裹着一条厚毯子就睡着了。茶几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好,人窝在简陋的沙发里缩成一团,嘴唇略微干枯,睡得像死过去一样,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显示着还在呼吸。牧去试了试额头和鼻息,果然有着略烧的热度,想想没办法,只好先把那人轻轻摇醒:“别在这儿睡。先把药吃了,然后回房间里去好好睡。”

藤真咕哝一声,半睁开眼睛打着哈欠回答:“回来啦……多谢款待。”

“哈?”牧花了一秒时间才意识到说的是营养粥的事情——这人真是意外的清醒。藤真拖拖拉拉地爬起来回到卧室,牧则去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了退烧药,倒了杯热水送了进去:“把这个吃了。还饿吗?还想吃点什么?”

“唔……蜂蜜牛奶?”

“……小学生吗你?”

前言撤回。果然是烧糊涂了。

“算了,家里也没蜂蜜……”藤真又打了个哈欠,乖乖把药吞下去,然后一口一口呷着剩下的温水。牧坐在床边,看着他把药吃了,就觉得心安一点。午夜静谧而安稳,一盏昏黄床头灯将房间笼罩在温柔里。

“牧……”

“唔?”

“我退出职篮的来龙去脉……你知道了?”

牧绅一当然不是傻瓜。藤真也没天真到以为可以将这件事瞒住他多久。不说牧自己就能从藤真的反应中猜出多少,现在仍和NBL有关系的人就有诸星赤木相田彦一等一干旧相识,几方情报凑一凑,剩下就只差决定性证据。

亏得神奈川帝王高中时代人德积得好,上述几人都不是会卖友求利的主儿。

牧也点了点头:“知道了。”

“你做了些什么?”

“常规赛里把你的老东家砍到哭。”140:87,那个代替藤真上场的大学MVP当场都被打懵了。

牧也知道这情绪算迁怒,好在本来就是对手,乐的顺理成章给自己发泄一下。

藤真不禁莞尔:“那想法呢?”

“不是什么好话。要听吗?”

“说吧。你什么时候说过好话了。”回击也是毫不客气。

“你这性格啊,职篮打不下去也是正常的。”

“……牧绅一!”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是被他一句话激起一点怒火。生病了的人一扬眉毛,试图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怒气,困倦和热度却支撑不了这股精神气儿,最后只能化成一个有点别扭的皱眉:“照你的意思,打球还要分一二三各种资格?”

“我不是这个意思。”

牧伸手接过藤真喝空了的杯子,握在手里。他的手掌厚实,有着硬硬的茧壳,带着不同于发烧的暖度,藤真觉得自己头有点晕,发愣一般盯着那双手看,看它们如何安稳地置于膝上,包拢着圆滑的塑料杯。暖色调光线洒在手指上,落下浓重阴影,却有着稳重的力度。

他生不起气来。在这样的夜晚,对着这个人。

“不打就不打吧。如果你觉得打得不开心。”

“别谣言诽谤。我打得挺开心的。”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我知道。”牧无声地叹出一口气,“你不想让这件事影响到我,但你不是为了我——别急。”他抬起一只手,挡了挡正欲开口的人,“健司,我从来没认为过我们是为了谁才下的决定,也没自大到觉得我这个人可以改变你多少的人生。在NBL继续打下去不是不可以,但你最讨厌被人威胁,这种事已经完全触及了你的底线。不管是留在丰田队还是交易到其他队都会陷入尴尬局面。而且,这件事里牵涉到我。”

牧望着他,有点无奈地笑:“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

“别笑得那么鬼。”

“不,我很高兴啊,我是你的底线,虽然只是之一。”

藤真连脸都懒得板着了:“你得意吧,随便你好了。我睡了。”翻身躺倒。

牧低声笑了几下,拿着杯子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藤真闭着眼睛数了十五次呼吸,心头越发愤怒起来:走就走了也不知道帮忙关灯!未等腹诽完毕,忽而有只手朝额头抚过来,同时阖着的眼皮上一暗,床头灯开关被拧掉了。

牧的呼吸凑过来,痒痒地落在耳后。藤真不动,冷淡地说:“当心传染。”

“没关系。”

一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了床铺之上,老旧的弹簧发出锈住的嘎吱声,两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并无动静,这才透一口气放松。

“也不知道买好点的。”牧从背后环住他,双手轻轻在他胸前合拢,把他的手合在掌心中。

“我就一个人睡,谁让你非要挤上来。”

房间陷入了沉默之中。呼吸在耳后,他的胸膛贴在脊背上轻微起伏,身体之间的距离亲密到无以复加,却别无暧昧情色。藤真在发烧,牧知道这一点,藤真也知道牧知道这一点。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身后的体温,心尖渐渐地柔软开来,指尖勾了勾对方的手。

“嗯?”

牧的声音沙沙地回旋在最近的地方。藤真叹一口气,睁开眼睛。

“明天几点回去?”

“最多呆到中午……下午新干线回去。”

“大好的假期,不回家里露个脸?”

“你还说我?”

藤真淡漠回答:“我们两家情况又不一样。”

牧手臂用力,又把怀中人抱得紧了些。藤真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和父亲关系也一向疏远他是知道的。牧自己上有姐下有弟,父亲端方母亲和蔼,是个很幸福开明的家庭,要说能完全体会藤真的心情那只能是假话。但他也并不担心,不会武断地认为对方需要多少同情和怜悯——他所知道的藤真,是最不需要以上两者的,骄傲的人。

“我刚刚去见你的学生了。”

“……少管点我的工作行么,你是他爸爸?”

“我倒觉得你比较像他爸爸。”牧顺着口气开了个玩笑,“他答应说,寒假会好好补课,所有的科目都不会再出现不合格。”

“所以你现在是为他求情来的,让我网开一面同意他打球?”生病的人懒得发火,切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屑,声音因为发烧和困倦而低下去,“不要搞错先后顺序,让他把自己该做的做了,才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的意思是,”牧慢条斯理地接上去,“做人不能出尔反尔,所以在他全合格之前不准打球这点是正确的;但是作为一个好教练,打了一棒也要给点甜头,激励一下孩子——你偶尔也太严厉了。”

藤真的脑袋晕晕乎乎的,花了不少时间才领悟到牧的意思,不禁半转了身子:“你……想干嘛?”

“后天是联盟的全明星赛。”牧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让他去看看吧。”

“又拿你们老板的钱做人情。”

“我本来是想让你去看的,你肯么?”

“打都打过了有什么好看的。”丰田队前主力控卫毫不领情。

“你看。所以与其白白浪费,不如给孩子一点鼓励。”

“你还真当自己是爸爸了?”藤真真的很疲倦了,牧的肩膀那儿一整块饱满厚实的肌肉枕在额角,稳稳地顶着,不让他的脑袋滑落下来。他闭着眼睛,说话低微含糊,“到年纪了,想要个家了?”

牧嘴角一抖,忽而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藤真在他怀里,没留神就陷入了沉眠,而他伸手圈住他,嘴唇贴住他头顶的发心,倾听着对方清浅的呼吸,眼眶热了一热,情绪慢慢地满起来。

(家……?)

家是什么呢?独自生活已是很久,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回家开灯,打开冰箱做点吃的,洗漱一下休息一会儿,第二天出门又是反复的生活。父母的照顾已是记忆里的印象,他的生活里不是篮球就是队友,夹杂着联盟球赛的勾心斗角商业交易,还有球迷们近乎疯狂的欢呼。就算和藤真一起住的那会儿,也不过是一周见两次面,吃顿饭,住一晚,出门还要小心谨慎,活像一对偷情人。而牧绅一的情感观承自传统老派的父母,总固执地认为每天说早安晚安的生活才叫家,虽然理智曾告诉他,只要他们还是半大不小的公众人物,这恐怕就是最难完成的目标。

而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这样每天和你一起入眠,睁开眼睛可以说早安。

牧觉得喉咙有点堵得慌。他低下头,手指扣在温暖的后脑勺,轻轻地,轻轻地,把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有些颤抖。没关系。这是我想要的,我已不怕传达给你。

藤真的手伸过来,同他五指交扣。

 

 

终章

 

 

12月29日,是NBL每年举行全明星赛的日子。

东区明星队的休息室里牧阿嚏阿嚏地打着喷嚏,话都说不上几句,拿手帕捂着乖乖溜进卫生间一角。他是被传染了,不太严重,有轻微的流鼻涕,只是这喷嚏有些止不住。好在这是明星赛,说白了也是在新年之前图个乐子,从教练到队友大多抱着宽容心态。和他交好的队员抵着他肩膀笑问是不是大冬天地跑去冲浪才受冷的,牧心想这倒是个好借口,一面高深莫测地笑着带过去。

开赛前30分钟乱得一塌糊涂:百折不挠的记者凭借着优良职业素养逮着一个明星球员追一个;各家俱乐部老板互相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他们带来的年轻家眷则挨个收集心仪球员的签名。牧耐下性子给第八个来求合影的某位少爷签上名,一转眼看见门口心下格外吃惊:宫泽戴着猛雷队球迷的帽子,略微好奇地朝他这里张望。我只给了你前排票没让你坐VIP贵宾席啊,这是怎么能一路突破保安和工作人员的围追堵截摸到这儿来的?

“我和一个大叔聊天,他带我进来的。”宫泽摸摸脑袋。

……这孩子不去做记者是真的暴殄天物。

牧低头去看他,少年正半张了口扫过一整个休息室的人。这个,那个,全部都是打球的人。这是宫泽武从没见过的世界。对他而言,这个休息室就如同大洋彼岸,一样与他的生活遥不可及。

但是面前的人他是认识的。牧低着头,脸上的微笑很真实。

“……这里的人,都是打篮球的?”

“对。靠这个吃饭。”牧点头,“在日本也是有这样的人,不是只有NBA,也不是只在电视机里。”

“教练他也是?”

“……他以前是。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一直是。但是他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是你的教练。”

宫泽茫然地看着牧。成年的男人没有弯腰也没有蹲下身,他没有任何把他当做小孩子似的的宠溺友好。他站着和他说话,只低头,就好像他和他一样是个成年的男人一样。

身后人高马大的外援走过,从牧的肩膀往下看一眼宫泽,哈地笑出来,拍着牧的肩膀:“Maki, Your boy?”

牧回头一笑:“Yeah.My boy.”

 

 

门被打开了。

观众席上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要掀翻屋顶。东区的蓝白球衣撞上西区的红黑,迅速燃起了所有人的沸点。

这是牧第三次踏上全明星的球场。他仍激动,却已不再亢奋,整理了一下护腕,再看一眼对面,迎面撞上诸星贱兮兮的贼笑和赤木的一脸认真,某种怀念的情绪蔓延开来,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然后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看台上扫去。他知道宫泽坐在哪儿,他要看的不是那里。可是那么多的人,他只想看见一个。

“教练也来了。”

十五分钟前宫泽离开时同他讲:“我在外面看到他了……离得太远了我过不去,但肯定没认错。”

牧相信宫泽不会认错。他猜到藤真会来,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自己的比赛,他就从来放不下。即使在高中最赌气的那两年,他也憋不住。

而他又何尝不是不会错过他的任何一场比赛。

诸星在西区的场下冲他比比划划,夸张地指了个方向,牧顺着他的手臂看去,没发现任何异常。正沉下脸打算斥责对方无事生非,又见诸星比个口型,脸上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那唇齿依稀是做了三个音节,最后一个是闭合音——大约又是想说现在跑到篮协里吃起官饭的土屋如何如何。你们俩的事跟我有个一毛钱关系!牧干脆别过了头懒得理他。忽然眼角闪过什么,牧把目光放远,望向看台的最上方——

那里有人。靠在柱子边上,手插着裤袋,遥遥地朝场上望来。

离得这么远是看不清任何细节的,可是那个人脸上的笑意,不甘,复杂的视线,却好似历历在目。他原本也是这场上的人,他们可以珠联璧合所向披靡。但是他做出了决定。不为任何人,只走自己决定好的道路。

教练所负责的少年,在这里看见他们两个人。

牧回过头,掩起唇角微微笑意。

 

 

“小藤真来了。我看到他了。恐怕一会儿那些女粉丝就要暴动,要不要让我家淳做个好事当回影武者帮你们挡一下?”

——这是诸星想要表达的全部内容,可惜牧没耐心读懂。

不得不说,从日后的结果来看——他这个人做事,偶尔也是会失策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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